初春,京城,子归阁。
民间有诗云:琉璃盏上灯如昼,子归深处不夜天。说的就是这京城第一茶楼酒肆子归阁,日日夜夜门庭若市,歌舞说书唱弹声从早至晚不停歇。进出者多为达官贵人乡绅豪权,但也不乏一些行走江湖的侠客。
这夜,二楼的说书场子上坐满了一众江湖人士,身形各异,彼此谈论纷纷,倒是比平日里还要热闹几分。未几,台上说书人坐稳了凳子,又细又小的眼睛眯起来扫了一圈台下,右手的桃花折扇在左手心里点了两下,嘴角勾起一丝弧度。
醒木一声,热闹的人群安静了下来,只听说书人简单地讲了几句开场,便进入了今夜的正题:“话说这江湖三十年一春三十年一秋,其间脍炙人口的故事还真是不少,您且听我慢慢道来。说这河南偃师县有个叫张元的人,他的妻子薛氏出嫁归宁……”
“停停停!”说书人一句话未完,台上突然一声大喝。一黑胡子壮汉拍了下桌子:“说书的,我在这儿听了三天了,你每晚都说这些也不知真假的小故事,听腻了听腻了!换一个!”
像是预料到了一般,说书人丝毫没有慌乱:“既如此,我便给诸君说段千金买骨如何?”
“士人计策,不听不听!”
“那说江湖恩怨?或者儿女情长?”
“哎,你看看在座的,哪个不是江湖人,那些故事我们比你都熟!”
说书人微微一笑:“想来各位也是走南闯北,见多识广,不知对近日来京城多生的怪病可有兴趣?”
黑胡子壮汉一听来了劲:“有兴趣有兴趣,说来听听。”
“妄议乱事,制造恐慌,我可是要被逮去坐牢的,不过我这倒有一段医家神仙奇闻,不知诸位可愿一听?”
台下一片应允之声,于是说书人便重新开了嗓:
“众位皆知,自开国以来,灵气普降,世间逐渐出现了修仙之术,一并出现了各类奇妖异鬼,有亲人无害的,也有为祸多端的,朝廷一度派兵剿灭,皆不得力,于是便设降妖司,下设捉妖令,悬重金寻能人,在此种混乱的局面中,世间逐渐形成了十大仙门和十二望族,这二十二方势力一形成,便稳定了江湖局势,同时也成了领取捉妖令的主要力量。
几十年来,江湖虽也少不了纷争矛盾,但大局却由二十二方势力牵制得纹丝不动,各方势力各有所长各司其职,一派平和安稳的景象。而早在世间初入和平之时,十大仙门便纷纷退隐红尘,除却一些开山收徒的日子,其余时间都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,凡人难以寻迹。留下十二望族操持着江湖大事。
可尽管如此,十大仙门在人们心中的地位却从未变过,如同寒窗学子渴望金榜题名一般,人们心中总有一个能被选入仙门的幻想。这一段故事便是关于十大仙门中唯一一个以医术起家的门派——天医宗。
相传句容茅山附近的稚子都会唱一首歌谣——
茅山深处访仙路,访仙路上访仙桥,
若问此桥通何处,世外灵境杏花谷。
杏花谷中居何人,天医山人不知名。
天医山上天医宗,天医宗上问医阁。
阁中仙人有八个,以天为姓卦为名。
昔日凡人皆可至,问神问鬼问病身。
问得良方千百计,有人知惜有人疑。
如今再无人间路,仙门迢迢何处寻。
杏花尤是当年杏,有缘人非昨日人。
这唱的便是天医宗的传言,传说天医宗宗门开在茅山,可自打十大仙门隐退之后,有人把茅山一草一木都翻了个遍也没发现它的一点踪迹。当地人都传,茅山里头有条访仙路,访仙路上有座访仙桥,此桥聚灵气显形,随时辰变幻,非心如明镜者不可见。但时至今日,也未听说有人见过这座桥。
此外,世间传言,天医宗内藏有问医阁,问医阁内藏着一张千机方,记着一个长生不老的秘密……”
座下人都听得津津有味,而在离戏台最远的角落里,烛火略显昏暗,月光将窗户的雕花拓印在纤尘不染的茶桌上,一只手无声地把玩着小巧的茶杯。
他大半个身子都陷在灯火的阴影里,唯有眼底如月色空明,倒映着茶盏中水痕的清亮。
隔壁桌的人在窃窃私语,讲的小道消息一句不落地全进了他的耳朵:
“你们都在说京城怪病,到底哪儿怪了,我也没听见什么不同寻常的病啊?”
“这你就不知道了吧,这次的怪病就怪在,全是寻常病,可就是看不好。”
“年前到现在死了好多人了吧,我听说啊,有的人啥毛病也没有就突然倒地上,就死了。”
“你看最近那医馆的人都排成队了,以前每天哪有这么多人……”
他的注意力全被对话吸引了去,丝毫没注意身后有个男子正在悄悄靠近。
“仙人抚我顶,结发受长生。”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搭上了他的脑袋,顺势还拍了两下。他正想转身,眼前便多了个鼓囊囊的用油纸包着的东西。一股奇妙的香气隐隐约约地从油纸中透了出来。
他一言不发地看着男子拎着荷叶鸡悠哉悠哉地在对面坐下,不紧不慢地剥开最外头的一层油纸,又慢悠悠地剥开熟得有些透明的薄薄的一层荷叶,露出了微微泛黄而又紧致的鸡皮。
男子有些兴奋地搓搓手,干脆利落地撕下一只鸡腿,裹在荷叶中软烂的整鸡从微黄的鸡皮起撕出了一条裂缝,紧接着包含在皮下的嫩白的鸡肉井然有序地逐层从鸡身脱落,被禁锢的香气仿佛寻到了一处溃口争先恐后地蜂拥而出,恰到好处的油脂润泽了整只鸡腿,向外透发着诱人的光亮。
“哎哟什么味儿啊可真香!”隔壁桌的人停止了议论,几双眼睛向这边看来。
男子得意地回头冲那桌人笑了笑:“香吧,这可是我的独门绝技!”说着把手上的大鸡腿塞给了对面一直在沉默的人,“包子快吃,冷了就不好吃了。”
苏包盯了鸡腿两三秒,最终还是无奈地接了过来:“人家这场子是喝茶的,你带只鸡过来。”
“那有啥,反正管不着我。我大名唐九阳撂这儿,有本事把我抓了去。”唐九阳说着撕下了另一只鸡腿,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。鸡肉已闷的相当软烂,入口即化。
子归阁向来有自己的规矩,允许带外食的场子在一楼,二楼往上是决不允许带外食的。不过眼下却并没有人来干预制止,隔壁桌的一众人都暗自生疑,虽说此处离台较远已经快到了角落里,可这么诱人的香味儿没人来管管也不太合理,结合刚才男子的话,众人只能猜测这二人有某种后台背景。可他们也在京城混了不少日子,“唐九阳”究竟是何许人也还真的没听说过。于是几人又开始低声议论。
“……天医折藕降狐妖,换来太平三五年,话说这狐妖却贼心不死,藏匿于少年郎的衣柜中……”台上说书人讲的正起劲,忽然从楼下来了一帮人,把整个戏台团团围住。说书声戛然而止,气氛瞬间紧张起来。座下观众都是一头雾水,伸长脖子瞧着台上的动静。
说书人细细的眼睛眯起来:“我一介草民,自问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,看几位来势汹汹,不知是何意思?”
其中领头的一人上前一步,行了个礼:“先生误会了,我等是王家家仆,我家老爷请先生府上一叙。”
说书人眉头一挑:“我这说书的场子可是还没结束……”
“这场的费用我家老爷全数承担,另外老爷还备有一份薄礼,还请先生移步。”
说书人摸了摸下巴,思考了片刻,手中桃花扇指了指底下的听众:“我走也得他们同意啊。”
领头人闻言转身,环视台下,又行了个礼:“我家老爷找这位先生有急事儿,扫了大家伙儿的兴真是对不住了,今夜子归阁的各种费用由王家包了,众位侠士可移步其他戏场玩个痛快,不知各位可有异议?”
“没有没有没有!”台下一片纷纷摇头,别说还能免费玩乐一番,就是王家不包场,他们也不敢有异议。京城王家的名号谁没听过,在京城这块儿地盘,与王家作对那就是傻子。
说书人见状,桃花扇在手中点了两下,面对一直盯着他的领头人,犹豫着开口试探:“那我若是执意不走呢?”
“那便得罪了,还请先生见谅。”说完,领头人手一挥,一群人上来就把说书人五花大绑了起来。
“哎?哎!你们怎么还动粗啊!放开我!放开我!”
然而任说书人喊和挣扎都没用,几个壮汉跟抬小鸡似的把说书人抬了出去。惹来底下一群人的哄笑声。
苏包看着说书人被抬走,喃喃了一声:“王家?”
“京城王家你不知道?”唐九阳此时早已啃完了半只鸡,剩下半只用油纸包好了揣进怀里,嘬了下手指上残留的油花:“京城王家,十二望族之一,在京城这片儿只手遮天,势力极大。当然官场除外,官场的事儿还轮不到他。十二望族没有一个和官场是沾边的,朝廷有规定,望族子弟不得入朝为官。”
苏包看了他一眼:“我怎么不知道?你又是怎么知道的?”
“你啊,整天脑子里不知道想的什么。”唐九阳的眼神充满了鄙夷,“你这鸡腿吃不吃,不吃给我,都凉了。”说完,不等苏包回复,便向前探出身子一口咬走了他手上的大腿子。
苏包:“……”
唐九阳一边啃着鸡腿一边模糊不清地继续说王家:“王家做的是花草生意,但凡你想找这天下的奇花异草极品的树啊之类的找他准没错,但是有一点,王家只做活木,也就是说,经王家之手的这些花草树木都是活的,你要是想找个极品的木头砍了做凳子,那这事儿跟王家没关系,出再多银子人家也不给你干。”
苏包饶有兴趣地看着他:“接着讲。”
“前不久王家的公子娶了苏州吴家的大小姐,这吴家也是十二望族之一,以刺绣闻名。吴家的绣娘个个心灵手巧,绣品多作为贡品入京,非达官贵族不能享用。”
“然后呢?”
唐九阳啃完了鸡腿,把骨头扔在桌上,四下里瞧了瞧,随后凑近压低了声音:“最近京城多生怪病,我听说,吴家小姐也中招了。嫁过来没多久就病了,王家请遍了名医,甚至托关系请了御医下来,好像还是不怎么行。”
苏包听着,若有所思。
只见唐九阳突然一声坏笑:“不是我猜,这说书的如此光明正大地讲天医宗的故事,想必王家听到了风声便赶来把他抓了去,想打听天医宗的下落。事到如今王家肯定像热锅上的蚂蚁,才娶的吴家小姐就出了这种岔子,吴家怎能饶他。所以啊,但凡出现一线希望,不管真的假的,都得抓。”
“我觉得……这说书的恐怕没那么简单……”苏包思忖着开口。
唐九阳眨巴了两下眼:“你要是不放心,我们就跟着去看一看,反正过年到现在每天吃吃睡睡,着实无聊。”
苏包点了点头,于是二人便结了账,离开了子归阁。隔壁桌的人见二人走了,议论声稍稍大了些:
“你们说刚才这两人到底什么来头?看样子他们是要去追王家的人啊。”
“谁知道什么来头,唐九阳这名字我听都没听说过,不过现在年轻的愣头娃也多,到底还是年轻啊。”
“哎哎,你们好奇他们两个作甚,这王家把个说书的捉去问天医宗下落,难道你们就不好奇?”
“依我看王家这回也是急眼了,天医宗那可是仙门,他一说破书的能知道仙门的下落?要我说,仙门仙门,可能还真就不在凡间!”
“啧啧啧王家这回也是惨……”
琉璃盏上灯如昼,子归深处不夜天。花灯彩烛将京城的夜空染得粉红,而远在晋陵城外,句容茅山的夜空上正悬着大片星辰。
山间人家,灯火零星,混着月色,还混着几个孩童的嬉闹声。
“一声哭,二声笑,三声爹娘找不到,谁家鸟儿大风里,快归家去,快归家去……”
风把孩子们的声音送进了少女的耳朵,夜色中站了许久的少女微微抬了下头,她的脚下是一道巨大的朱红色山门,她就站在门头翘起的飞檐上,良久,才低低念了一句:“师兄,孩子们的歌谣都变了,你们什么时候才会回来……”